掬水月在手丨危机的年代,为什么要有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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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汪汝徽单读

《掬水月在手》是一部关于当代文学家、作家叶嘉莹的纪录片。在这部影片中,我们能够认识这位年逾九旬的女性学者的传奇人生,同时交织出中国古典诗词在千年里留下的意义轨迹。下面这篇文章,是作家汪汝徽整理自其与《掬水月在手》导演陈传兴长达三日的访谈,最终而成的一篇“电影注解”。

——《掬水月在手》电影注解

撰文:汪汝徽

受访:陈传兴

危机的年代,为什么要有诗人?

拍摄叶先生这个题材,我多年来就一直在想。对我来说,这是上天所给的巨大的眷顾。因为在叶先生一个人身上,是中国完整的古典诗词大历史的一个个展开。用个简单的比喻,好像整个的诗词历史透过她映现出来,她像一个回响(echo)。

《如雾起时》拍的是郑愁予,讲“诗与历史”,主要是中国台湾的历史及现代诗史。后来的《化城再来人》,拍“周公”周梦蝶,着重的是“诗与信仰”。因为周公是一个有信仰的人,所以影片主要着墨的是他的佛教信仰与他的人生、他的诗作之间的关系。经过了前两部电影之后,我突然打开了另一个面向,那就是:存在。

事实上,前两部电影虽说有关诗与历史、诗与信仰,但根本上是存在的问题:存在跟诗人的这种关系,在前两部电影中还在一种比较隐晦、比较潛流的方式。然而,到了拍摄叶先生的这部《掬水月在手》的时候,我想应该可以完成「诗与存在」这样一个课题了。由现代诗(《如雾起时》),当代诗(《化城再来人》),再到《掬水月在手》里回溯到诗的本质,诗的历史性,诗之所以存在,以及诗人跟诗的关系到底是什么?多多少少都希望能够呈现在这部电影里。

我会这样回应,最主要是因为多年来我一直在读海德格尔。年的时候,海德格尔写了一篇很重要的文章,谈:为什么要有诗人。

在一种苦难的危机的年代,为什么要有诗人?

这其实蛮巧的,整个影片里叶先生和叶先生的学生,他们都会反复提到,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里的那句话:“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”。东西两方对这个课题,事实上有一种呼应。对王国维来说,他所在的那个时代是在民国初年,清朝已经覆亡了,已经不存在了,在一种帝国的王朝的废墟上,他会有那种慨叹。海德格尔在写下《诗人何为》的时候,是在二战结束后的两三年,当时的德国也是一片废墟。这给了我一个重要的思想上的指标、方向。

刚好,叶先生的一生也是穿越了诸多时代的大变故,以及“个人生命史”中种种的变故。然而,我们可以看到,她还能够用一种现象学的、一种她自己个人的海德格尔那样的方式去思考诗跟存在、诗与命运等等的课题。

事实上,在叶先生身上,我们能够看到:在诗里面,存在是如何展开它的面向。

▲叶嘉莹先生。图片来自电影《掬水月在手》。

古典诗词在今天意味着什么?

海德格尔常常讲:诗是存在的居所。

影片用几个叶先生老宅的空间作为章节,一方面我想透过这样的方式回到老宅之中,这个宅子就是叶先生的记忆宫殿。这“记忆宫殿”是利玛窦那个时候来到中国时写的。(注释:《西国记法》或称《记法》,明万历二十三年()利玛窦,著于南昌。在此书中,利玛窦讲述了自己的记忆术。)

后来,人们经常讲这种记忆居所,把记忆比喻为像宫殿一样。利玛窦写:记忆其实就像一种空间,一种集结。海德格尔也经常会用居住、住所、房子,来隐喻诗。

所以,由这种角度,我想到就用叶先生童年居住的老宅的空间作为章节。开场是序曲,然后穿越大门,到最后整个空间消失了,最后第六章的时候没有了章节名,也就整个回到所谓的“无”和“空”。也就是到最后,叶先生度过了近乎百年的经历,回到了一种更为纯粹的状态。

然而,在叶先生九十多年的经历里,从她有记忆开始,有许多的经历都是她在文字和口述里没办法说出的。虽然,这部电影表面上贴着她的一生来走,跟着老宅的空间走。但是,我希望能够在一些碎片与碎片之间,章节与章节之间,以及章节里面的一些空的留白或没有捕捉到的东西里,去浮现那些没办法说出的东西。

这些东西是不是可以听得到?或猜得到?或摸索得到?它们是叶先生自己可能有想到或没想到,但是没办法用文字、用声音、用语言等表达的东西。

这里面是比较奇特的。因为这里面有叶先生个人的历史,个人跟诗以及整个中国大的诗词历史的交汇。这里面有上千年的与过往所有的诗的精灵的对话。

因为,诗词对叶先生来讲,并不只是她研究教学的一个场域、一个对象,她自己同时也在做古典诗词的创作,这其实更重要了。因为,在诗词里面,会有一种“会见”。遥远的与这些上千年的古典诗词精灵的这种“会见”。对我而言是这样。

这种会见是更庞大的。我知道当要创作一个东西时,它过度地庞大,一定是挂一漏万,非常粗疏、粗糙,简略的。我不否认这一点。我觉得这是一种不足。但这种不足其实才是真正地面对叶先生、面对中国古诗词命运的一种方式。表现我们这个时代的“平化”。

拍摄的时候,你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淩驾一切、掌控一切。我觉得那都是一种过度的自我妄想。在面对这些诗词的精灵的时候,那么多的众芸喧哗,上千年来留下的伟大作品,这些精灵的声音的残片,零碎地在那里面。你只能说自己根本是很微不足道,微不足道。

诗词的声音的多种声音

叶先生在影片中的现身,是用声音出现的。所以第一句,她就提出了电影里很重要的开宗明义的一句话: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时候?叶先生以一个画外音的方式开场:一位90多岁的老诗人问一个年轻人,透过年轻人的问答,她其实就回过头来,展开整部电影的回忆。

影片里,会反复反复地一再地回去。不只是图像的反复,有时候同一首诗或同样的诗句,可能会念过一次,后面再被念一次,这样种种的反复。这种叫做:永恒的回转。

《秋兴八首》也像人的回忆一样,会不断地回到往复,这种往复其实就是记忆的模式。就像河水一样,浪波拍打,就会回来,但是又反复地往复着。很多人会说是不是电影没剪辑好,怎么后面又出现了?然而,其实是不一样的。在每次这种回转里,就是一次生命的变化,所以表面上念的诗词是一样的,可是当你仔细听:它的声音的调子,它的语气,它的情感,念白的时间,其实都有变化。

这其实是回忆很特殊的地方。所以电影里反复用了这样的方式,来凸显:记忆不是只有被记录、被存在那里。它是鲜活的。这是一位老的诗人,但她在那里,很鲜活地一直在回忆。

《秋兴八首集说》,是叶先生一生中最重要的研究。不管是从她的学术成就而言,还是在她的生命历程中,这都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捩点。从诗词的历史来讲,《秋兴八首》是杜甫七律的最高成就,也是整个唐朝七律的最高成就。然而,它既是一个高峰,又是一个转捩点,它被写下的时代正是唐朝由盛转衰的开启。

我们知道很多诗词,在写的、在谈的、在感叹的,都是那种微微淡淡的哀歌。这种哀歌,很多是面对一个大时代的。而在这方面,比较重要的就是日本的雅乐,它保存了唐乐这种文化遗迹。

透过《秋兴八首》的乐曲,我在想:诗词除了我们一般所说的唱、念,或者叶先生讲的吟诵,在这之外是不是还能够变成另外一种声音:用一种声乐的唐朝雅乐的演唱方式表现出来。

所以,在《掬水月在手》里,诗的声音就会有不同的“音响空间”,就会有多重层次的交织。然后,从另一方面来讲,又可以把当时《秋兴八首》所承载的唐时的文化空间,透过音乐、声乐,带给大家一种想像。而这个想像又重新再织绘,与影片里出现的唐时的地图、碑帖等遗存产生碰撞。这种碰撞就丰富了整个的肌理。通过这些,就让我们更接近杜甫所在的那个时代,那个盛唐转变的时期,那时的生命空间。

不要忘了我们经常讲,吟诵,就像萨满一样,召唤着那些不存在的东西。电影里的《秋兴八首》,是非常神圣性、宗教性的吟唱。在那么高的一种旋律节奏里,你会被拉到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。

声音,让语言成为了象征的一种可能性,而不是象征的载体。我们很容易听到一个字或一个词,就马上想到它的意义。可如果当在讲一个词的时候,这个声音是有情感的,在那个时候,我们会被说出这个声音的这份情感所打动。

影片里,透过绘画、石雕、碑帖等器物,展现了诗很重要的存在面向:咏颂,礼赞。我们太容易认为诗就是要念出来,然后要解读诗的意义,阐述它在描写什么。可事实上,很多诗其实不是文字的,而是以其他的形式,影片中的壁画、碑帖、石雕、或是一个墓志铭,它们是那个时代文化精神的一种集结,凝聚与结晶。一种神圣性的展现。

对我来说,这也是拍摄叶先生的这部电影,让我开心的一个地方。就是我重新回到河洛,回到诗词酝酿的地方,甚至更远的泾河、渭河等。当你第一次去了,当你真地到了那个地方,那里吹的风,冬天的飘雪,初春开始萌芽,以及那里的河水……过往你只是通过文字、书籍念到的那些诗句,突然之间就有了另外一种活生生的生命。

我们当然知道现在的长安不是当年的长安,洛阳也不是当年的洛阳,可是自然很多时候还保有当年的样貌。比如在龙门,风吹过,你不能否认,这可能跟一千年前武则天刚开凿石窟时的风是一样的。风吹过菩萨的脸,雪这样飘下来,我想和当年不会相差太远。所以,我在思考,如果观众已经不读诗了,那么这诗里的音韵要如何表现。尽管,语言已经变迁了;但它至少还保存了某一些当年的语言的声音印记在那里。

所以,在电影里,通过拍摄这些自然、器物,我试图去摸索:当使用现代的科技器材,摄影机、收录音的器材时,有没有可能与千年前的自然、器物、诗,产生一种碰撞。电影、科技是我们现代的诗,在这种碰撞里,当然会产生矛盾,可是在这种差异、碰撞里,也会擦出火花。

诗的本质,存在,声音的本质,所有东西可能就在这火花里,由石头、由铁块里迸现出来,就像黑洞一样。

一般我们看电影,电影的剧本和叙述线都是明确的。电影往往会首先强调画面要拍得美,演员表演要到位,叙事线是有逻辑的。这样观众可以跟着电影有情绪的高低起伏,情感脉络非常清楚。可是,我们现在看到的华人电影,第一个忽略的是声音。只有画面,没有声音。音乐是什么?是配乐,背景音乐。不会有音乐本身也作为一条叙述线。

但是,电影是一个整体。所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:那声音在哪里?声音跟叙述是什么关系?声音跟美学是什么关系?然后声音又有许多,有说话的声音、环境的声音、器物的声音,这部电影里还有诗词的声音,就像交响乐一样复杂。

声音设计不是说只收一个音,也不能从音效的角度考虑。重要的是:当你面对一个事物时,你的感觉是什么?

一枚小小的龙泉胆瓶,这是一个千年前的器物。你拿在手里,陶器的温润,器型的柔顺,你感觉到了是什么?你的碰触、你的体感,你的眼睛,你的整个身体去感受那微微淡淡的力量,当你很专注地去感受、去想象的时候,声音就出来了,你就会想到该赋予它怎样的声音。这就是声音设计真正美的地方。

一部电影,一场仪式的邀约

我的毛病,有时候跟我写东西一样,就是密度很高。有时候,就变成了一种独白。然而,有时候,你是不自主地被推着用这种方式表达。几千年的古诗词历史,一个女诗人,一个女人九十多年的生命,你怎么在这短短的电影时间里,压缩、表达?

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词的方式,用这种高度浓缩的语言,用非常音乐性的节奏,断裂的破裂的词的叙事方式。而这种词的方式,也是唯一能够把那些诗词的精灵唤出来,并用一种跳跃的讲述,把叶先生九十多年的生命历程道出。

当然,这样的方式是挂一漏万的。电影里的一些诗词只出现了标题,因为面对这庞大的历史,只能用一种浓缩的方式,用一种白描或点到的方式带过。每一个章节里的影像,都不是工整的,就像词中的长短句、小令、长令,不像诗那么讲逻辑。影片的情绪转折也是一样,像词一样断裂、破碎。

然而,当你(观众)面对这些断裂时,你从影片中出来了但又突然回去,这个时候你一定会有一种片刻的停格。你会想到:我看到的是什么?我为什么要看到这个?先前的是什么?所以,电影里会不断的有这种断裂与往复。而这其实就是词的一种断句方式,词往往就是突然就断掉了,突然就转向别处。

词人写外在的世界,突然之间他还没讲完,又跳到讲内心的感觉;然后读者才进到他的内心世界里,啪,词人一下子又跳到外面去了。比如词正在讲烛光,你以为后面的句子应该要陈述这烛光照亮了什么,可是不,它给你看的是阴影;然后讲完阴影,又开始讲地上死了的蝴蝶。这比电影串场还厉害。

所以,我一直在摸索,是不是有可能有一种很特殊的电影叙事方式,是用中国古诗词的方式。在《掬水月在手》里,我想要去尝试,有没有可能,去找到一种真正中国的叙事美学。

*观众进场,来到一场仪式。

影片里用到的那些刊物都是我自己的书,里面出现的器物都是我已经准备多年的。我做事的方式就是会准备很多年,然后让他们睡觉。时间到了,会叫它们出来,让它们排好队。就好像我的摄影也是一样,那些照片都睡了四十年了。

这就好像萨满,把它们从睡眠状态中召唤出来。这部电影里的种种设置,都不是临时的决定,也不是在剪辑时,慢慢才有的。我的三部纪录片都是先有结构和剧本。

我们都知道的,一个老生常谈的说法:去看电影,其实就是在做白日梦。在一个暗暗的电影放映室里,你虽然可能带着很亲密的人去看,可是你做的梦旁边的人不会与你分享,他也无法分享。同床异梦。每个人的梦的工作都是他自己的,但他不一定知道他的梦的工作是什么,他可能也不记得他的梦是什么。

整部电影,是一场催眠。你可能在中途睡过去,然后醒过来,梦眼惺忪,又看到电影还在进行。为什么不?我不相信所有人在读一首诗词的时候,真地可以从头读完,他可能语词上是念完了,但是念到第二句第三个字的时候,可能根本就忘了上一句是什么,而往往为了这个,会反反复复地回头去看。诗是很短的,一二十个字的绝句,都难以一次读完。更何况要把它变成一秒二十格的影像在那里闪烁,然后要拖到这样的长度,用很慢的语调讲述一个人过往的一生。

观众进场,来到一场仪式。有一些神秘又神圣性的闪烁不定的片刻。整部电影对我来说比较开心的,是有这些。但是我的感受不是你的感受,不是其他人的感受。

我不会说要观众“参与”。这电影只是一个“invitationtodance”。一个邀约而已。我没有要他参与,我只是邀约。就这样。你要不要去跳,你要不要?就是自由地让你去选择。我一向都是这样。我的写作,我的电影,我不会回头去看别人的反应。我也不寄望于同时代的人。我没有什么了不起,但是有一种快乐,一种哲学的安慰。那够了。还要求什么?

所以,人一辈子,何必要求一种人间的仰望呢?我觉得那是一种执念。可是有了执念之后,很多东西你就会比较,你就搬了一些石头在前面,这样行进起来就会不顺遂。所以,就像电影最后的秦关一样,人本来就是这样,空着来空着去。

原标题:《危机的年代,为什么要有诗人?丨《掬水月在手》专场点映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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